我叫柳明遠，是湘西南茶峪村的赤腳醫(yī)生。說起我這個赤腳醫(yī)生的來歷，還真是一言難盡。我爹娘走得早，是師父張老先生把我撫養(yǎng)長大，又手把手教我認藥材、開方子。

茶峪村地處偏僻，四面環(huán)山，常年云霧繚繞。村里人都說，這地方是老天爺?shù)牟鑹刈?，每逢下雨，總是連著好幾天才停。村里的老人常說：“茶峪一落雨，雞公都戴斗笠！”說的就是這里的雨水多得很。

我在村口開了個小診所，專門給村里人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。說是診所，其實就是一間用木板隔開的兩明一暗三間房。明間是看診的地方，擺著一張竹椅，一張方桌，墻上掛著幾幅我?guī)煾噶粝碌牟菟巿D，暗間是我睡覺的地方，另一間明間是抓藥的地方，藥柜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各種草藥，那些瓶瓶罐罐里裝的都是我平日里采的藥材。

1986年的夏天，我剛滿27歲。那天晚上，外面下著瓢潑大雨，我正準備收拾收拾睡覺，突然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。

“誰啊？”我趕緊打開門，就看見一個渾身濕透的姑娘站在門口，她瑟瑟發(fā)抖地說：“大哥，能不能讓我進去避避雨？”

我定睛一看，這姑娘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，穿著件白色的確良襯衫，下面是一條藍色的褲子，此刻都濕漉漉地貼在身上。她的頭發(fā)也濕透了，雨水順著發(fā)梢往下滴，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。

“快進來吧?！蔽疫B忙讓開門，又趕緊去找了條干毛巾給她?！澳阍趺磿粋€人在外面走夜路？”

姑娘接過毛巾，一邊擦頭發(fā)一邊說：“我叫徐小雨，是去鎮(zhèn)上買東西，回來的路上碰上這場大雨，一不小心就迷了路?！?/span>

“徐小雨？”我覺得這名字有點意思，“你這名字倒是應景。”

她被我逗笑了，露出兩個小酒窩：“我爹說，我是在一個下雨天撿到的，所以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。”

我一聽這話就愣住了：“撿到的？”

徐小雨點點頭：“嗯，我是徐家的養(yǎng)女。不過我從小就知道這件事，我爹對我很好的?！?/span>

我看她說這話時眼神有些躲閃，就知道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。但我也不好多問，就轉身去煮了碗姜湯給她：“喝點姜湯暖暖身子，免得著涼?！?/span>

“謝謝大哥。”她接過碗，小口小口地喝著，“這姜湯煮得真好，又甜又辣，暖到心里去了?！?/span>

我笑著說：“這可是我?guī)煾競飨聛淼拿胤?，里面加了紅糖和幾味藥材，既能暖身，又能預防感冒?！?/span>

那天晚上，雨一直下個不停，外面更是雷聲轟隆，電閃雪亮。我讓徐小雨在診所的病床上休息，自己則打地鋪睡在外間。躺在地上，聽著外面的雨聲，我卻怎么也睡不著，總覺得這個徐小雨身上藏著什么秘密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起來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徐小雨已經在幫我打掃診所了。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，照在她身上，整個人顯得特別溫柔。

“大哥，我?guī)湍惆训貟吒蓛袅恕！彼缓靡馑嫉卣f，“昨晚給你添麻煩了?！?/span>

我擺擺手：“沒事，舉手之勞。對了，你家在哪里？要不要我送你回去？”

聽我問起她家的事，徐小雨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：“我。我家在隔壁縣城的徐家鎮(zhèn)。”

“徐家鎮(zhèn)？”我吃了一驚，“那可有些遠啊，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跑這么遠？”

徐小雨低著頭，支支吾吾地說：“我。我是離家出來的?！?/span>

我一聽就明白了，這丫頭八成是和家里人鬧別扭了。我斟酌了一下，說道：“要不你先在這里住幾天？等你想通了再回去？”

徐小雨抬起頭，眼睛亮晶晶的：“真的可以嗎？”

“當然可以，不過你得幫我干活?！蔽抑噶酥改切┧幉?，“我這里的活也不少呢?！?/span>

就這樣，徐小雨在我這里住了下來。她很聰明，學東西特別快。不到三天，就把我那些常用的藥材都認得七七八八了。每天早上，她總是第一個起來，把診所打掃得干干凈凈的。

有時候，我去后山采藥，她也跟著去。一邊走一邊問這問那：“這個是什么藥材??？”“那個能治什么病?。俊眴柕梦叶加行┱屑懿蛔　?/span>

慢慢地，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丫頭心思很重。有時候坐在院子里發(fā)呆，眼神里透著說不出的憂傷。我知道她心里有事，可是每次問起，她總是笑著說沒什么。

有一天晚上，我們坐在院子里乘涼。夏夜的風輕輕吹過，帶著青草的香味。徐小雨突然說：“柳大哥，其實我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?！?/span>

我一愣：“你知道？”

她點點頭：“嗯，我無意中聽到養(yǎng)父和別人說的。我的親生父親，就是我現(xiàn)在的養(yǎng)父?！?/span>

“什么意思？”我有些糊涂了。

徐小雨嘆了口氣：“十七年前，我爹和我親生媽媽相愛。但是我爺爺不同意，因為我媽媽是個普通的山村姑娘。后來我媽媽懷孕了，生下我沒多久就難產去世了。我爹把我寄養(yǎng)在一戶農家，直到我六歲那年，才把我接回家?！?/span>

“那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？”我問道。

“因為我爹要娶繼母了?！毙煨∮甑难蹨I突然掉了下來，“那個女人總是說我不是親生的，處處刁難我。我爹為了討好她，也開始對我越來越冷淡。我實在受不了了，就跑出來了?！?/span>

我聽了，心里一陣難受。這丫頭年紀輕輕，就遇到這么多事。我正想安慰她幾句，突然聽見外面?zhèn)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。

“小雨！小雨！”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外面響起。

徐小雨臉色大變：“是我爹！”

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，診所的門就被推開了。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沖了進來，后面跟著幾個人。那男人一看見徐小雨，就沖過來抓住她的胳膊：“我找了你好幾天，原來你躲在這里！”

“爹，你放開我！”徐小雨掙扎著，“我不要回去！”

我看不過去，上前一步說：“徐叔，你先別著急，有什么事咱們好好說。”

那中年男人瞪了我一眼：“小伙子，這是我們家的事，你別管！”

說著，他就要拽著徐小雨走。徐小雨拼命掙扎，但是根本掙不開。我想上前阻止，卻被后面的人攔住了。

最后，徐小雨還是被帶走了。臨走前，她回頭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絕望。我站在原地，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難受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發(fā)現(xiàn)診所的桌子上放著一封信。是徐小雨留下的，上面寫著：

“柳大哥：

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。我知道我不該給你添麻煩，但是在這里的日子，是我最開心的時候。我要回去了，希望你不要擔心我。也許有一天，我們還能再見面。

小雨”

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，最后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。我知道，這個如同妹妹一樣的姑娘，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。

時光飛逝，一晃就是十年。這十年里，我的小診所漸漸有了名氣。不光是茶峪村的人來看病，就連鄰近的幾個村子，甚至縣里的人都慕名而來。尤其是我對一些疑難雜癥很有研究，加上醫(yī)術傳承自師父張老先生，用藥精準，價格公道，深得病人信任。

1996年的春天，我正在診所里給一個老太太把脈，外面突然來了個穿著考究的中年婦女。

“請問這里是柳醫(yī)生的診所嗎？”那婦女問道。

我抬頭一看，愣了一下：“是我，您有什么事？”

“我是徐家鎮(zhèn)徐老爺子的管家?！蹦菋D女說，“老爺子病重，想請您去看看?！?/span>

徐家鎮(zhèn)！這個地名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憶。十年了，我還時常想起那個雨夜里來到我診所的姑娘。不知道她現(xiàn)在過得怎么樣？

“柳醫(yī)生？”那婦女見我發(fā)愣，又喊了一聲。

我回過神來：“好，我這就收拾東西跟您去?！?/span>

坐著管家開來的小轎車，我們很快就到了徐家鎮(zhèn)。徐家的宅子很大，是一座帶著江南園林風格的三進院落。院子里種著不少花草，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(jié)，整個院子里香氣襲人。

管家把我?guī)У搅撕笤旱囊婚g廂房。推開門，就看見一個老人躺在床上，旁邊坐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子。那女子一抬頭，我們倆都愣住了。

是徐小雨！

十年不見，當年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。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，只是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?？匆娢业哪且豢蹋难劬镩W過一絲驚喜，隨即又黯淡下來。

“柳大哥。”她輕輕叫了一聲。

床上的老人聽見這聲，突然睜開眼睛：“小雨，你認識這位醫(yī)生？”

徐小雨點點頭：“爺爺，他就是我跟您提起過的，當年在茶峪村收留我的柳大夫?！?/span>

我這才明白過來，床上的老人就是徐家的老爺子，徐小雨的爺爺。難怪他們會專門派人來請我。

“原來是你?！崩蠣斪涌粗?，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，“小雨常常提起你，說你醫(yī)術好，人品也好。這次我病重，就想請你來看看?！?/span>

我給老爺子診過脈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心脈不足，氣血兩虛。開了幾副調理的藥，又留下來照看。就這樣，我在徐家住了下來。

慢慢地，我才知道這十年發(fā)生了什么。原來，徐小雨的繼母沒幾年就和她父親離婚了。她父親后來因為生意失敗，一病不起。臨終前，把真相都告訴了徐老爺子。老爺子這才知道，徐小雨竟然是自己的親孫女。

那個難產而死的女子，正是當年老爺子硬要拆散的那對戀人中的女方。老爺子知道真相后，心里充滿愧疚，對徐小雨格外疼愛?，F(xiàn)在徐家的生意都是徐小雨在打理，做得有聲有色。

“柳大哥，這些年，我常常想起在你診所的那幾天?！币惶焱砩?，徐小雨站在院子里對我說，“那是我最難忘的日子。”

我看著眼前這個堅強的女子，心里五味雜陳：“小雨，你現(xiàn)在過得好就行。”

沒想到，這一天老爺子突然把我叫到房間里。他坐在太師椅上，神色凝重地說：“柳醫(yī)生，我這病啊，怕是時日無多了?！?/span>

我連忙說：“老爺子別這么說，您的身體正在慢慢好轉。”

老爺子擺擺手，打斷了我的話：“我這把年紀了，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。我現(xiàn)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雨?！?/span>

說著，他嘆了口氣：“這孩子命苦，從小就沒了娘。她爹為了贖罪，臨死前把所有家產都留給了她。可是錢再多，也彌補不了親情的缺失啊?！?/span>

我靜靜地聽著，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
“柳醫(yī)生，我看得出來，小雨對你有意思。這些年，她總是在我面前提起你。”老爺子突然說，“我也打聽過你，知道你為人正直，醫(yī)術高明。我想請你。照顧小雨?！?/span>

我一愣：“老爺子，您的意思是?！?/span>

“我想讓你當我的繼子?！崩蠣斪诱f，“這樣，你就是小雨的長輩了，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她?！?/span>

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：“可是?？墒沁@樣對小雨不公平啊。”

“有什么不公平的？”老爺子笑了，“你們年紀相仿，又有感情。雖然名義上是繼父和養(yǎng)女，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。最重要的是，我相信你能照顧好她?！?/span>

就這樣，在徐老爺子的安排下，我成了徐家的繼子。這個結果，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，卻又在情理之中。

徐小雨知道這個決定后，紅著臉對我說：“柳大哥，不，應該叫你爹了。”

我有些尷尬：“還是叫我柳大哥吧。”

她笑了：“我知道爺爺是什么意思。他老人家啊，就是想給我找個依靠。其實這些年，我早就學會獨立了。不過?！彼D了頓，“能和你在一起，我很開心?！?/span>

后來，我們組建了一個特殊的家庭。表面上，我是徐家的繼子，是徐小雨的繼父。但實際上，我們更像是一對知己。我們一起照顧老爺子，一起打理家業(yè)，一起經營著那個小診所。

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。有時候，我會想起那個暴雨的夜晚，想起那個迷路的姑娘。兜兜轉轉，我們終于有了各自的位置，雖然不是最好的安排，卻是最適合我們的結局。

老話說，有些人注定是過客，有些人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。感謝那個暴雨夜，讓我遇見了這個注定要相守一生的人。

生活就是這樣，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轉角會遇見誰，也不知道那個偶然的相遇會帶來怎樣的故事。但只要用心生活，保持善良，就一定能等到屬于自己的那份溫暖。